14- 青竹|天天速看

微风拂过枝桠上橙黄的桂花，那风一定也是愉悦的。

清晨，湿润的空气还带着昨夜的冷意。回忆起小时候卖棒冰的老人揭开棉被时冒出的冷气，长大后每次闻到桂花香就能唤醒记忆中棒冰的味道。我的童年就是桂花棒冰，冰冷坚硬却散发着轻柔愉悦的气味。步入校园是我的童年末日。上学后再也没有遇到卖桂花棒冰的老人，无忧无虑的记忆也到此为止。那天坐在教室里，看见窗外失散的孤雁在空中盘旋，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就是日复一日的暗自唏嘘。

太阳隐在银灰色的云层后面，天空萧索。山丘浮游着一层薄雾，人间亦是凄清。时不时有人从远处悄然出现，微笑着踏入安静的桂花林，即使脚步轻悄，却也能吓走孤单的鸟。黑鸟舒展被露水打湿的羽翼冲出边际。我也抚平皱巴巴的心情继续前行。临走时偷偷折下一枝沉甸甸的桂花带回去埋在花盆里。这些天噩梦不断，总在黎明前惊醒，索性也就不睡了。本想出来晨跑，走出门却发现清晨这般陌生，一天之中只有清晨让我觉得自己孤伶伶。我穿着单薄的运动衣，冷得流鼻涕。催促自己赶紧跑起来，可是只要有陌生人从身边经过，我就难以迈出第一步。看来需要找个人陪我，下次把他叫着。这几年胖了好多，上次在雨中奔跑累得瘫坐在地，让我意识到要好好锻炼身体，逃跑的时候用得到，不过今天还是散步吧。

(资料图)

走出桂花香，踩着石板路来到古街。有的商铺已经移开门板准备营业，街上却只有寥寥数人。这条长街被石桥一分为二，前几年热闹非凡，游人摩肩接踵。现在街的两边多了许多新奇事物，残破的旧楼也已经翻新，缓缓流淌的小河也比之前澄碧。那楼阁坐落在河边，共有九层之高，挺立于街中央。楼阁名为望月，原是家百年历史的餐馆，生意一直不温不火。更早之前，它是远近闻名的花满楼，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风流韵事。据说那花丛中走出一位奇女子，人们都尊称她望月姑娘。何谓奇？不知为何，她的事迹总是让知情人士沉默，只能从望月楼这三个字窥得一斑。有人说望月楼里卖的菜品都是她喜欢吃的，可是吃过的人都觉得过于酸苦。餐馆墙上挂着一副画像，望月姑娘身穿印花旗袍，一袭黑色披风，脖子上戴着垂至腰间的珍珠项链，她笔直站在画中间偏右的位置，十指交叉于腹部，指间捏着一条丝巾，她的头微微右侧，并未呈望月之姿，背景是一片空白，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她的脸，不似平常女人小巧精致的面容，反而如男子般线条硬朗，沉稳大气，下巴棱角坚硬，颧骨略微突出，嘴唇丰满，鼻子坚挺，两条细眉如刀锋，宽阔的额头被刘海遮住，最惊奇是她的眼睛，半开半合，双目低垂，眼角却高高吊起，若有若无地看着左下方未曾入画的地方，这张脸十分冷峻孤高，眼角眉梢真如诗人笔下：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如果被她转过头看一眼，绝对会毛骨悚然，悲痛莫名。也许这就是生意不好的另一个原因。旧楼翻新后餐馆还在，又多了卖古玩字画的，卖黄金珠宝的，甚至还有培训英语的。原本夜里昏黄的灯光变成如今刺眼的白。沿着河流一直走就能到达江边，河边杨柳如今换成了有些突兀的青竹。若是走到长街尽头，就能看见前方卧着一座古寺。香火的气味站在石桥上也能闻到。以前每到阳春三月，许多人成群结队去寺庙里拜访盛开的桃花。寺庙也重新修缮过，比以往更加恢宏，桃花还是桃花，那些人却不知道去哪了。我闭上眼睛，脑海中浮现出这条街以前的样子，我似乎在这生活了很久，屋顶上的每一片瓦都如此清晰。红烛，白纱，船，朦胧的月光。似曾相识的情景慢慢浮现。

街边一家卖手串的商铺，老板娘正摆弄着手中香炉，一缕青烟在她指间聚散匆匆。我想到那枚落入黑暗的戒指，心中不免惋惜。来到这座城市，有许多人送过我各种各样东西，那些东西早就不在，我失去的也拿不回来。我害怕别人送我东西，虽然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施舍，每次接受之后，失去的远比得到的更多。我情不自禁摸了摸手腕，仍然残留着一丝冰凉，那怎么也捂不暖的白玉手镯已经被我砸得碎成无数段。街上不知不觉落下一层阳光，风吹过，金色薄纱忽隐忽现。我环抱双臂，年纪越大，越是惧怕寒冷。

逆流而上，回到住处。橘猫趴在墙头疑惑地看着我。我又回到街角买了两个包子，试图和它套近乎。结果它还是讨厌我。桂花埋进花盆，吃完冷掉的包子，换上厚衣服坐在桌子前发呆。房间里垃圾如山，我每天都会在垃圾上喷些香水掩盖臭味。唯一干净的地方就是面前的白色长桌。只要躺在上面，我就是干净的。

“王姨，你今天回去告诉他。明天早上七点我在江边渡口等他一起跑步。”

“好。不过他去不去我就不敢保证了。明天七点钟你到了之后要是没看见他，那他一定不会去了。他很守时，不喜欢让别人等待。我今天回去跟他好好说说，明天看不见他，你也不要生气，别把他放在心上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看来他也不是没有优点。

“他是没救了，别把你也带沟里去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

谁把谁带沟里还不一定呢。

“对了，王姨。你没发现今天有什么变化吗？”

“当然发现了。我今天打开电梯，吓得都没敢进。这破电梯竟然变得这么干净，像换了新的一样。小顾，真是幸苦你了。”

“嘿嘿！不幸苦。”

“你的家里一定比这还干净吧。”

“差不多。”

我尴尬地移开视线。

“小顾，今天的土豆片好吃吗？”

“好吃！”

“我也觉得好吃。我年轻的时候，学校门口有卖土豆片的小摊。我天天去买，总是吃不腻。今天心血来潮做了些，没想到味道还挺像。”

“王姨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。”

“大美人算不上，不过追我的男生也得排队。我那圆圆的脸蛋，风情万种的眼睛，男人见了就像猪八戒看见嫦娥，口水都流成了河。那时候的我相信自己未来的人生一定会精彩绝伦。没想到兜兜转转嫁了个短命男人，过了几年幸福生活。如今人老珠黄，沦落到在这看电梯。家里还有个抑郁儿子需要我操心。人呐，千万不能整天畅想未来，过好当下就行了。这世间的路没有一条是通向未来的，珍惜眼前的风景。”

“我觉得在这上班挺好的，不用勾心斗角，阿谀奉承，远离尘嚣。”

“困在这电梯里又能看见什么。你这么年轻，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。”

“我去过好多地方，看过很多风景。还是不开心，总觉得我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，身体也不是我的身体。我无法取悦自己。”

“出世容易，入世难。想要找到自己，还是需要在红尘中历练一番。”

“我不去，我要留下来陪你，离开这我就吃不到你做的饭了。”

“这样也好，反正这份工作轻松，有的是时间思考人生。等你想清楚了，治好自己以前受的伤，开开心心离开这里。”

“王姨，那你呢？”

王姨沉默不语，她摸了摸眼角的皱纹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考虑了。

“小顾，我先下班了。明天见！”

“明天见。”

我坐在小椅子上，载着零零散散的顾客。

“几楼？”

“三楼。”

我心不在焉地把电梯开到九楼。太失职了。今天怎么没有见到林毅常，我走出电梯趴在墙角偷看，电影院里也没有。难道他今天休息？我怅然若失地转过身，没想到电梯降到一楼去了。我赶紧按亮电梯按钮，催促它快点回来。司机还没上车，车自己跑了。简直太失职了，被电梯讨厌了。我打起精神，不能再有所懈怠。电梯终于到达九楼，门打开后，我迫不及待往里钻，没想到一头钻进林毅常怀里。

“你今天咋这么主动。”

“你起开！”

“你是来九楼找我的吗？”

“我只是出来透透气。”

我把他推出电梯，赶紧关上门。不能被他影响工作。我干劲十足，专心致志地服务好每一位乘客。没一会就昏昏欲睡了，我使劲拧自己的大腿，防止睡着。时间过得又快又慢。快下班的时候，眼皮重得像挂了两个秤砣。叮地一声，电梯门打开，我下意识地问。

“几楼？”

“啊！”

一只黑熊大摇大摆地走进电梯。我吓得惊声尖叫，一脚把它踹翻在地。黑熊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，竟然口吐人言。

“哎呦，我的肚子。”

我使劲揉了揉眼睛，林毅常摘下头套，疼得满头大汗。

“你的肚子怎么了？”

“你一脚差点把我的肠子踢出来，还问我怎么了。”

“谁让你穿成这个鬼样子吓我！”

“你不是喜欢男人熊吗？我还想给你个惊喜。”

“对不起。我迷迷糊糊的，还以为真的闯进来一只黑熊。你这一身在哪搞的，好逼真。”

“我在影院仓库找到的。怎么样，可爱吧。”

“可爱。你快起来。”

“你想不想抱抱我？”

“不想。”

“你想不想穿一下试试？”

“不想。”

“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呢。”

“我又不是小孩子。”

“是我太幼稚了。”

“其实挺好的。”

“哪里好？”

“挺有趣的。”

“是吧。我也觉得很有趣。你什么时候休息？我们去动物园玩。”

“你如果不在动物园里求婚，我就考虑考虑。”

“竟然被猜到了。”

“你在嘀咕什么？”

“你放心，我绝对不会在动物园求婚的。我把黑熊还回去，你坐在这等一会，我送你回家。”

我竟然没有拒绝他。

我俩并排走在一起，时不时偷偷观察彼此的表情。要么是东一句西一句各说各的，要么就同时沉默不语。这感觉既拘泥又古怪，甚至还有些羞怯。他身上香甜的奶香味让我脸红心跳，似乎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钻进我的身体。我走路的姿势愈发扭捏，两只手放在哪里都不对劲。他的手僵硬得如同树枝，有意无意触碰着我的手臂。转过头深呼吸，试图让头脑冷静。他突然聊起自己的电影梦，天南地北，没头没脑地满嘴胡吣。即使我完全不懂电影，却也被他描述的电影世界深深吸引。天马行空的想法，光怪陆离的画面，曲折离奇的情节。说到兴奋时，目光炯炯，神采飞扬。他对真实世界充满抗拒，已经进入我即世界的领域。我期待，期待他的电影，期待走进他的世界。只要有人相伴，出世入世又有何界限？走入人烟稀少的街道，我悄悄向他靠近，低下头满脸笑意。他猛地抬起手臂，我以为他又要玩数肩膀的游戏，没想到他只是摸了摸后脑勺，又把手插到口袋里去。我偷偷把手伸进他的口袋，他的手好热，我的手心一下子就汗湿了。回家的路很长，我每天都要走很久，今天却觉得很短，下个路口就要到了。会不会再下一场雨，我想把他拐回家好好品尝。我兴奋地发抖，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吞噬他身上的香味。手好热，快要融化，快要失去知觉，似乎渗出滑腻腻的鲜血，我与他血脉相连。双腿失去力气，想让他背着我，想变成一棵树在他身体上生长，汲取他的思想，吸收他的营养。我有好多东西想要和他分享，珍藏多年的空虚只要一打开就会涌出无休止的欢愉。不行，我要冷静，深呼吸，不行，不能呼吸，全是他的香味，救命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？

“小林，你为什么喜欢我？”

“你是刻满故事的艺术品。每一条刻痕都是浪漫留下的痕迹。”

“满嘴浪漫的男人都不能信。”

我撒开他的手，举起手腕继续说道。

“这才不是浪漫留下的痕迹。我也不是你的收藏品。我开心的时候你是小林，不开心的时候你就是个黑熊精。”

我暗自惊叹，原来女人翻脸真的比翻书还快。

“在我还没变成黑熊精之前，先说声晚安，明天见。”

回到羞耻的房间，点燃蜡烛，咕噜咕噜吞下两口酒，摇晃的火苗越来越大，我在火光中挣扎，直到精疲力尽才能安心闭上眼睛。

今天的噩梦稍微有点长，醒来已经七点。我赶紧换上运动衣朝着江边跑去。不知道他在不在，希望他不在。明明是我约人家一起跑步，结果自己迟到，太不像话。

“你好！”

我弯着腰，上气不接下气。

“对不起，我迟到了。路上遇见一只迷路的小狗。”

“你把它送回家了吗？”

“说什么傻话，我怎么知道它家在哪。”

他叫什么名字来着？算了，不重要。待我完全休息好之后，我们沿着江边慢跑。他跟随我的节奏，三步一停，五步一歇，艰难地跑完全程。天气和昨天一样，感觉却完全不同。多了些轻松惬意。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变得很近。这熟悉的风景，奔跑的时候觉得格外美丽。风一吹，汗水淋漓，看着汗水从额头滴落在地，欢喜莫名。

“没想到你的身体素质还行嘛，跑了这么久，一滴汗都没有。”

他笑而不语。

“你怎么不说话。”

“我怕又惹你生气。”

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？我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。你今天能出来陪我跑步，我还是很开心的。之前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吧。上次你哪都不去，我还以为你不愿踏足外面的世界。”

“锁住我的不是那扇门。”

“好了，你还是别说话了。你的抑郁情绪在我面前不值一提。我只是害怕一个人跑步，才会把你喊出来。虽然王姨让我劝导你，但是我明白你的感受。那种生理上的疼痛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消除的。不要责备自己，不要看轻自己。加油！明天七点，我还在渡口等你。再见。”

“再见！”

我蹦蹦跳跳地溜达回家，开心得有些不真实。根据以往的经验，每次开心过后就会进入长久的悲鸣。真是可笑，连开心都要战战兢兢。回家洗完澡坐在长桌前发呆。桌子上放着尘封已久的化妆包，我在犹豫不决。缓缓扯开拉链，把化妆品整齐排列。最后掏出镜子，慢慢睁开眼睛。当我看清镜中人的那一刻，如遭雷击。怎么会这样？这是我吗？突然间头痛欲裂，合上镜子叫苦不迭。

我和画像中的她为何如此相似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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